一九三五年八月二十一号，天刚蒙蒙亮，四川松潘大草地那块儿，大雾跟湿棉被一样直接糊人脸上，红一军团的前卫连，已经整整断粮三天了，最后那半袋子炒面昨天凌晨给二十个战士分着冲了热水，那水淡得跟刷锅汤似的，可谁都舍不得一口咽下去，都是抿一小口再传给旁边的人，这会儿大伙儿都靠在驮机枪的骡子边上，听着牲口肚子里泛酸水的咕噜声，闻着草地里那股子烂泥跟血腥味混在一起的味道，连喘口气都觉得费劲，指导员李德才拿刺刀挑开自己的鞋底，脚掌上的水泡早就连成了一大片，黄水都渗到草鞋里头了，走一步就吱一声，跟踩在烂泥塘里没啥区别。

就在头天晚上，军团部的电台收到了朱德、张国焘联名的电报，说右路军全部进草地，估摸着七天能走出去，每个人带的粮食不能超过十斤，谁多带了就按军法来，可实际上呢，大部分战士手里也就攥着三四斤青稞粉，有的人兜里就剩一把盐巴，更要命的是，头一批部队刚进草地就陷进沼泽里了，两个侦察兵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顶，就留下一顶军帽在墨绿色的水面上打着转，这事儿传回来，队伍里一下子就没了声，有人偷偷地抹眼泪，可谁也不敢哭出声来，哭也费力气。

第二天中午头，太阳火辣辣的，草地里蒸起一层热气，跟烧开的铁锅似的，战士们解开干粮袋子，把最后那点炒面倒出来，刚倒进搪瓷缸里，一阵风带着草末子就刮过来了，一半的炒面都给吹跑了，有人赶紧追着去抓，结果一脚踩空，半个身子都陷泥里了，还好旁边的战友拿绑腿带给拽了出来，可那点炒面全成了泥疙瘩，就那一会儿，平时最爱闹的司号员小赵都蹲在地上，抱着他的军号一句话不说，那号嘴上都让他咬出了一排牙印。

大家伙儿正准备分最后一块马肉干的时候，前头的侦察组突然摇摇晃晃地跑了回来，嗓子哑得跟拉锯一样喊，“粮食，前头……全是粮食！”，这话一下就把人给炸懵了，可谁也不敢信，这地方连鸟都不拉屎，哪儿来的粮食，李德才心里也犯嘀咕，带着侦察组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大概走了两里地，一片矮矮的土围子就那么杵在草海边上，围子外头停着几十头牦牛，牛角上还绑着红绸子，跟一团团火苗似的在跳，更显眼的是，土围子门上头插着一面五色的经幡，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就好像在跟这群饿得眼发花的兵打招呼。

李德才把手枪攥得紧紧的，让大家散开警戒，自己带着翻译小刘就上去了，那土围子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里头走出来一个穿藏袍、戴狐皮帽的中年男人，腰里还别着一把银鞘的藏刀，刀把上都是绿松石，他用不咋流利的汉话讲，“我是阿坝土司杨积庆的管家尕让，我们土司老爷让我在这儿等红军”，说完他把身子一侧，大家伙儿才瞅见，那土围子里头堆满了青稞，一摞摞的风干牦牛肉，还有几十桶酥油，粗略算算少说也有二十万斤，牦牛背上卸下来的粮袋子堆得比人都高，袋口拿麻绳扎着，漏出来的青稞粒金黄金黄的，跟撒了一地碎金子似的。

尕让一抬手，二十多个藏族小伙子就抬出来三口大铜锅，锅边上还沾着酥油花，一看就是刚用过的，锅里头是滚开的青稞粥，米粒都煮开花了，那热气夹着肉香一个劲儿往人鼻子里钻，战士们下意识地咽口水，可没一个人敢动，纪律在那儿摆着，没批下来，一粒粮食都不能碰，李德才跑回去报告，军团长林彪听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就问了一句，“对方有啥条件？”

这答案谁也没想到，土司杨积庆啥条件也没提，就留了一句话，“红军是穷人的队伍，路过我的地盘，不能让他们饿着走”。

这话传到朱德耳朵里，他愣了好半天，扭头跟张国焘说，“记下这笔账，革命胜利了，要还”，可杨积庆没等到那一天，一九三六年开年，他就因为偷偷帮红军的事被国民党的鲁大昌部给骗去抓了，土司府也给烧了，人也给枪毙了，才48岁，他那个小儿子杨复兴后来带着人起义了，新中国成立以后当了甘肃省的政协副主席，也算是替他爹把这个情还上了。

那天天快黑的时候，红军战士们排着队，一人领了一碗青稞粥，还有一块拳头那么大的牦牛肉，有个小战士端着碗，刚喝一口就哭了，说这比过年吃的腊肉粥都香，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那个管家尕让还把土司的粮仓也打开了，指着堆到房梁的粮袋子说，“都带走，牦牛也借给你们，回来的时候记着还就行”，战士们把青稞装进自己的米袋里，把酥油抹在鞋底上防潮，连牦牛背上的鞍具都拆了当绳子使，有个老兵偷偷从土司府墙上抠下来一块刻着六字真言的玛尼石揣怀里，说要带回江西老家供起来，他后来还真这么干了，一直到一九五零年土改的时候才捐给了县里的文化馆。

晚上扎营的时候，战士们围着火堆，把最后那点炒面倒进青稞粥里，搅和成一锅稠糊糊，吃得满头大汗，司号员小赵吹起了《送郎当红军》，那调子吹得拐了个弯，听着倒像是草原上的牧歌，李德才就问翻译小刘，“土司老爷为啥冒这么大风险帮咱们”，小刘把尕让的话翻译过来，“土司说，汉人里头也有穷苦人，红军不抢东西，还帮藏民挑水劈柴，这样的人不该饿死”。

三天以后，红军走出了草地，牦牛队把粮食一直送到班佑，战士们把空了的粮袋子都洗干净了，上头写着“红军借粮”四个字，就那么挂在土司府的门口，风吹着那些空袋子，看着跟一排排白色的经幡一样，后来有人算过，杨积庆一共帮了红军差不多二十万斤粮食、二百头牦牛、五十匹马，足够右路军撑过最难的那七天，而那个管家尕让，一九五八年平叛的时候被误伤死了，临死前就留下一句藏语，“红军走过的路，开花了”。

一九九五年，杨积庆被追认为革命烈士，他的墓碑就立在卓尼县的博峪村，正对着当年红军走过的那片草地，每年八月份，格桑花开得满山遍野，跟一片金色的粮食海洋一样，风吹过去，花浪一阵阵起伏，好像还能听见一九三五年那群饿坏了的战士，捧着青稞粥喊出的那一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