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日期:2025-08-18 17:50 点击次数:159
本文作者:冰天次升#优质图文扶持计划#
2023年看马伯庸写的《长安的荔枝》和《太白金星有点烦》,两部小说题材不同,但套路相似,都是体制内老实人接到一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李善德要在杨贵妃诞辰之前,从距离长安五千余里的岭南运来新鲜荔枝;太白金星李长庚则是要在距离长安十万八千里的西天取经路上,给唐僧师徒设计八十一难。
任务是艰巨的,过程是曲折的,但牛马是能动的,最终二人克服了重重困难,完成了自己肩上的重任。
2025年7月27日,我和媳妇一起看大鹏导演的电影《长安的荔枝》,与两年前共情体制内老实人不容易不同,这次在光影刺激之下,一些读过的书,一些遇过的事,重新在脑海中翻腾,最终化成了一句话:荔枝本无错,错的是长安。
一、长安的幻觉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杜牧的这句诗流传千年,杨贵妃吃荔枝祸国殃民的形象就流传了千年。
荔枝就是一种水果,它本身没有什么错,历代的人们批评的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穷奢极欲,加重百姓的负担。
电影中,大鹏取巧设计了杨贵妃没有吃荔枝的情节,好似在说:真正祸国殃民的是男人,不是女人。
其实大可不必这样迎合女性观众,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贵妃吃不吃荔枝,关键是有一座城叫长安,长安城里永远有皇帝和贵妃:没有杨玉环,会有赵飞燕;没有唐玄宗,会有汉成帝。
在“利出一孔”的封建社会,长安城吸引来五湖四海的人们,大家匍匐在皇权脚下,想尽花招取悦皇帝和贵妃,如果龙颜大悦,那自己就可以飞黄腾达。
所以,不论是岭南的荔枝,还是西域的葡萄,只要皇帝和贵妃有所暗示,那么自然有人可以克服重重困难,最后送到他们的面前。
在这种想啥有啥,要啥来啥的环境下,皇帝和贵妃就变成了武志红笔下的“巨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所有人都围着他们转。
在这种迎合下,荔枝葡萄吃起来,霓裳羽衣曲奏起来,胡旋舞跳起来,李白的“云想衣裳花想容”唱起来,万邦来朝,天下太平,长安看起来一片繁荣景象。
皇帝和贵妃觉得长安会永远繁荣。
人们也觉得长安会永远繁荣。
但渔阳鼙鼓动地来,终究打破了长安的幻觉。
二、黄草驿的逃离
其实,即使没有安禄山的反叛,电影中黄草驿百姓的逃离,也可以看出长安城的繁荣终将倒塌。
从岭南运送荔枝到长安,距离五千余里,中间停歇的地点,在古代叫驿站,在现代叫高速服务区。
李善德在运送荔枝返回长安时,发现黄草驿的驿长和驿卒全部逃走了,为了荔枝转运特意配置的健马全被牵光了,草料、豆饼和挽具也被一扫空。
这相当于高速服务区油车加不成油,电车充不了电,车坏在半路上,还拿什么运送荔枝?
问题是驿站的人为什么要逃跑呢?
这就需要回到唐朝具体的驿站政策:不像现在高速服务区的工作人员有固定工资,在唐朝租庸调制的背景下,大唐各处驿站的驿务人员,都是附近的富户与普通良民来做,视同徭役。
驿站既要负责官使的迎来送往,也要承担公文邮传,负担很重。各地驿站的日常维持经费,都是驿户自己先行垫付,每三个月计账一次,户部按账予以报销,谓之“请长行”。
李善德为了杜绝逃驿,特意在运送荔枝的预算里放入一笔贴直钱,用来安抚沿途诸驿的驿长和驿卒。他觉得哪怕层层克扣,分到他们手里怎么也有一半,足可以安定人心了。
但是,事情脱离了李善德设想的轨道。
原本按照李善德的预算,荔枝转运花费七百贯,要不从太府寺的国库出,要不从皇帝的小金库出。
可是,杨国忠为了讨好皇帝,想出了一个“不劳一文,转运饶足”的方案:要求沿途的都亭驿馆,所领长行宽延半年;附地的诸等农户,按丁口加派白直徭役,准以荔枝钱折免。
长行宽延半年,意味着驿户要多垫付整整六个月的驿站开销,朝廷才会返还钱粮。这样操作下来,账上便平白多了一大笔延付的账。
至于驿站附近的农户,他们在负担日常的租庸之外,突然要再服一期额外的白直徭役,没人愿意。没关系,那么只消缴纳两贯荔枝钱,便可免除这项徭役。
如此一来,只要“再苦一苦百姓”,荔枝运到长安,就可以收取56720贯,花费31020贯,还能结余25700贯送给皇帝。
既不用国库的钱,还给皇帝的小金库增加收入,大家上下都很开心。
什么叫苛政猛于虎,这就是!
黄草驿的百姓不逃,更待何时?
孔子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这是上层阶层的选择。对于普通老百姓,在苛政猛于虎的统治下,他们一般有什么选择呢?
一是顺从。鲁迅在《灯下漫笔》中说中国自古有两个时代: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只要朝廷能有法度,那么就做个好奴隶,按时缴纳赋税、定期参加徭役,争取活的好一点。至于皇帝穿金戴银、吃山喝海,那与奴隶无关。
二是反抗。当百姓被逼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两千多年前陈胜、吴广在大泽乡反抗过,东汉末年张角带领的黄巾军反抗过,元朝末年的韩山童、郭子兴带领的红巾军反抗过……只要有人挑头,百姓就会被裹挟着反抗朝廷,只是反抗过后,他们大多留下累累白骨,享受不了胜利的果实。
三是逃离。当奴役、征募、赋税、劳役、瘟疫和战争等朝廷的压迫让人喘不过气,反抗的成本又太高的时候,逃离朝廷的控制就是一个不错的替代选择。
最陡峭的地区是自由的庇护所,詹姆士·斯科特在《逃避统治的艺术》中提到的赞米亚地区,《水浒传》里的水泊梁山、陶渊明的桃花源,都是黄草驿百姓可能的归宿,在这些地方——再没有人找他们要荔枝钱了。
当一个个百姓逃离,当一个个驿站荒废,长安城的繁华又能维持多久呢?
三、推诿的好处
当李善德拿着荔枝转运方案,在户部、政事堂、太府寺、兵部等部门被来回踢皮球时,代入李善德的视角,我们会感觉这些部门推诿扯皮,办个事太难了。
在现代国家,公民到政府部门办事,国家要求“尽量跑一次”,不允许部门推诿扯皮,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高效率,对推诿扯皮自然没好感。
但是,就像吴思先生在《潜规则》中提到论资排辈也是好东西,其实在古代封建朝廷的内部,有时候推诿扯皮也是一件好事。
就拿荔枝来说,当李善德发现转运荔枝的费用只能从黄草驿、岭南荔园榨取,从沿途附户身上征派,逼得百姓逃离时,他质问杨国忠:“荔枝与国家,不知相公心中到底是如何权衡,圣人心中,又觉得孰轻孰重?”
质问领导自然没有好果子吃,李善德最终落得个流放岭南的结局。
试想,如果李善德当初在户部、政事堂就因为推诿扯皮就办不成荔枝转运,是不是就没有百姓逃离、流放岭南这些事情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推诿扯皮是不是一件好事?
其实深思下来,李善德这个荔枝使与户部、政事堂等部门之间的矛盾,其实就是皇帝与深层官僚系统之间的矛盾。
刘三解在《秦砖》中提到,依据阎步克先生的考证,秦朝和汉初“御史”是“宦皇帝者”,属于皇帝的私臣,根本无秩,就是说,并非国家编制内的“吏”。他们可以一文不值,也可以权倾一地,因为在官僚组织中,他们什么都不是,但在权力系统中,他们是皇权的代表,并随着皇权干预意志的增加而不断扩充权力。
秦始皇为了实现自己的“独治”,通过“御史”系统绕开丞相,旧的制度传统不再有约束力,结果自然是“赵政昼决狱而夜理书,御史冠盖接于天下”,也只能是“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
不独秦始皇,像汉武帝、唐玄宗这种强势皇帝,都会与深层官僚系统的博弈。
汉武帝会任用卫青、霍去病这些外戚,张汤、杜周这些酷吏,桑弘羊、孔仅这些敛财者,扩大官僚系统来达成自己好大喜功的目的。
唐玄宗所在的唐朝,与深层官僚系统的博弈之一,就是跳开外朝衙署,派发各种临时差遣,任用各种使职。
吕思勉先生在《中国通史·官制》中提到,唐朝“中叶以后,立检校、试、摄、判、知等名目,用人多不依资格,又为宋朝以差遣治事的根源”。
比如,宫中冬日嫌冷了,便设一个白居易《卖炭翁》里的木炭使;想要广选美色入宫,便设一个花鸟使。想吃荔枝了,就设立一个荔枝使。
这些差遣本是为了满足皇帝的私欲,如果是户部,可以说府库没钱;如果是礼部,可以说不合礼节;如果是大理寺,可以说没有法律依据……
总之,在深层官僚系统,总会有技术官僚用正当的流程和理由约束皇权的任性,有些事情,拖着拖着也就没了。
但是,理论上拥有无限权力的皇帝,要吃荔枝可不想被这些技术官僚约束,一个想上位的荔枝使就会想尽办法解决所有的问题。
当李善德拿着杨国忠的腰牌,户部、政事堂、太府寺、兵部、上林署的官员全力配合转运荔枝时,他们平常的工作就被耽搁了,一切以皇帝的需求为主要目的——深层官僚系统被破坏,皇权再无约束。
当一颗颗荔枝毫无约束地送进兴庆宫的花萼相辉楼,长安城也终将走向它灭亡的归宿。
PS:
1、荔枝本无错,长安也没错,错的是住在长安城里的人,错的是长安城里升腾的无限欲望。
2、2024年6月29日,在西安万邦书店胡成的《萧关道》新书发布会,有读者提问嘉宾罗新老师:您觉得哪本书使您的学术转变最大?罗新老师回答:詹姆士·斯科特《逃避统治的艺术》。
这本书有这么大的魔力?恰好万邦就有这本书,给媳妇请了假,一口气读到晚上8点多,把这本书读了50页后,确实深受震撼,后来在网上买了纸质书读完,文中“黄草驿的逃离”的灵感即来源于《逃避统治的艺术》。
3、前几年偶然认识刘三解,又读了他的《秦砖》和《汉瓦》,当时就对秦始皇使用御史来“独治”有所触动,和历史中的某些场景是那么相似,当时还特意请教过他,今天文章中“推诿的好处”的灵感即来源于此。
4、马伯庸的小说《长安的荔枝》两小时就可以看完,大鹏的电影《长安的荔枝》两小时也可以看完,都挺不错的,可惜看电影时就只有我们夫妻和一位女士。